其实，那心上的土地，便是我渭北高原上的遥远山地。那坟，像两座山峰，巍峨而苍凉，埋着我的思念、我的内疚、我的祝福。我因拥有了这堆高原上的厚土，他和她更埋在了我心中。

那年，我插队落户到渭北高原的一个贫瘠小村。那时年少，常做些绿色的梦，加之喜好文学，便向往起高原的雄浑与悲壮了。下乡，我是极乐意去的。不想竟上了作家们的当。眼前，是连绵光秃的山峦，泥塑似的，呆板而无一丝生机，给我那烂漫的幻想，抹上了深深的斑痕。当时的他和她，却有另一番情趣，除了满山遍野的穷喊傻跳，还“啊，啊”的感叹个没完哩！

我和他俩编在一个知青组。他叫建春，她叫兰花，来自同一所中学。据说，他是她哥哥的好友，主动要求和她一同来的。

他的确像个大哥哥般地爱护着她。每每西安归来，总舍不得花掉父母给的“盘缠”，为她买来她爱吃的巧克力之类的食物，像哄猫儿似的捧献给她。而她呢？家中最小的独女，极娇贵，耐不住包谷糁拌盐的生活，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便甜生生地唤之为春哥。

他是因她而来的。故而，她的一言一行总在他的视野中。

一次，兰花到别的知青点玩，他竟一夜未眠。天麻麻亮，便去寻了她。谁想，竟跌入荆棘丛生的沟壑……可她呢？纯洁得像张白纸，对他的爱不但无所感应，还“咯咯”地笑他“冒傻气”呢！……多少次，透过她的笑声，我曾想，建春的温存，无论怎样的女子都会动情的，而她……真叫人摸不透。

后来，我明白了，她并不爱他！

揭开这个秘密，是同组二胖的“功劳”。别看二胖憨憨的，肥厚的嘴唇不善言辞，但那硕大的脑袋里却装着不少道道。一日，他闲得慌，便模仿建春的字体给兰花写了封甜腻腻的情书。谁想，这情书非但没使兰花激动，反而使她痛苦不堪，抱病卧床。可怜的建春，哪晓得其中的奥妙。他给兰花端水喂药时，竟被连同那封情书一起推出门外：“我把你当大哥哥看，谁想你这样折煞人！”末了，又是一阵哭泣。

建春拾起信，一切都明白了。二胖怯怯地凑上，想解释。可他无力地摇摇头，脚步缓缓地走出院门，茫然向田野走去。

深夜，建春才回到宿舍。他点燃了油灯，第一次抽起了烟。伴着烟雾和咳嗽声，他在写着什么。

早上，他伏案睡去。桌上摆着他给兰花的信：

兰花：

你好！

那封信使你恨我了吧？这不怪你，你是对的。

信虽不是我写的，但，却道出了我心中的隐私。请不要责怪二胖，他是无意，我是有心，要骂就骂我吧，咋样骂都行！

我现在很难过。为我难过，更为使你伤心而难过。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还能像过去那样待我吗？……

张建春

1977年4月5日凌晨

我受建春之托，把这封信转交给了她。她不屑一顾，用命令的口吻，约我晚饭后在村东头的山丘上面谈。我去了，她早已等候在那儿，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显得单薄而瘦弱。她脸儿红红的，眼圈青青的，异样的眸光勾魂儿似的盯着我。我不敢看她，来时想好的道白全然忘了，只有心儿，像揣个小白兔似的跳。

“兰花，信……信你看了吧？”

无人对答。

“其实，他……他很喜欢你。”

又无人对答。我真慌，想跑，可她却突然扑进了我的怀里。嘴里还喃喃地念道，“我不爱他，我爱你！”

我先是懵了，接着又怕，想推开她，可我身不由己。怀中少女迷人的一切，使我醉倒。哦，原来我也是爱她的啊！是的，我的确在爱着她。对她，不知神思鬼想过多少回……我们一直谈到深夜。星星月亮都会为她的柔情落泪，为我甜美的语言所动。

就在那晚的第二天，我们全体知青被派往水库工地劳动了。那日，天空格外明亮，兰花的脸上也放出了光彩。

我和兰花分在同一个作业组。劳作中，我们不时地对望着微笑，那幸福，只有我俩能够体味。她的眼里，仍漾溢着昨天晚上的热忱，我的心中，一股热流在奔涌咆哮……忽地，像天外传来一声吼叫，“快跑，要塌方了！”我一惊，飞也似的“逃”了出来。可她呢，还在崖下木木地站着。

我正犹豫，建春冲进去，拉住了她……可是晚了。一声巨响，整个大山掩埋了他们。当人们把他俩从土堆里扒出来的时候，只见他俯在她的身上，玫瑰色的阳光照在他俩安详、俊美的脸上。

我真内疚和不安。尽管我十指抠得出血，嗓子哭得沙哑，可我不能饶恕自己。唉，我真自私，本来只消拉她一把便可……可我……我亵渎了她的爱，是无耻的小人。而建春是值得她爱的啊！她若在天有灵，会悔悟的。

出殡的日子到了。没有哀乐，全体知青的哭声就是哀乐；没有花圈，山野的花簇扎成大山般的花圈……我们把他俩的坟紧挨着，让他们头朝着西安的方向，使这双生不能还乡的灵魂，死时还能向故乡翘望。

我们排着长蛇般的队伍，一人一锹，堆起了两座坟茔。同时，也把我破碎的心埋下……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城工作了。临走，一个傍晚，我去和他俩告别。坟上开满了鹅黄的迎春花，两只彩蝶在追逐戏飞。我蓦地想到：这彩蝶，不正是他俩殉情的精灵么！在人间，他们虽未结为姻缘，在黄土的怀抱里，他们的爱会得到永恒的！而我，只有悔恨，无尽的悔恨呐！那个迷人的傍晚，那迷人的初恋呦，成了我永生苦涩的记忆！

此刻，我竟又思念起了他们！

是的，我的思念凝成了透明的碑石，上面镌刻着他们的名字；我的思念是一支深沉的歌，是永远唱给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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