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大痛和大恸莫过于亲友猝然逝去，来不及告别，来不及说一声“再见”（推倒幽明永隔的篱墙，抱持灵魂不灭的信念）。

2003年7月21日凌晨，我深陷在梦境之中，突然被一阵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闹醒，经验告诉我，这将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电话，极可能是一个坏消息。果然，我听到了噩耗：凌晨4点25分，江堤在长沙湘雅医院猝然殒逝了！他从发病到去世，前后只经过短短的五个小时。正是这最后的五个小时，他走完了匆忙的一生。

江堤患肝病已经好几个年头，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瘦，我曾多次当面或在电话中敦劝他调适心情，休养生息。他的研究室设在长沙市最令人羡慕的风水宝地——岳麓书院中，紧邻的岳麓山是天然大氧吧，病人若常去古木森森的林中漫步，徜徉憩息于绿地幽境之中，对身体必有不可低估的好处。然而，他总是太忙，忙于编书著书，写散文专栏，撰学术论文，组织“千年论坛”，以及送往迎来，可说是比上紧了发条的指针更为忙碌。自从染上肝病后，江堤对自己的寿命就有一个相当悲观的估计，却又不乏乐观的打算，他曾说：“再活十年，我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要是老天爷网开一面，大发慈悲，让我活足六十岁，我一定能著作等身！”于是，他咬紧牙关，撒开双腿与死神赛跑。那几年，他差不多拼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头，几部书稿齐头并进，文章的见报率居高不下，不少朋友都在惊呼：江堤这可是呕心沥血，透支生命啊！

我有两位好友都是诗人兼散文家，同样死于盛年，死于肝病。一位是苇岸，死时三十九岁，另一位便是江堤，死时四十一岁。这个年龄正是由耕耘转向收获的年龄，正是将成熟的葡萄酿成美酒的年龄，但他们停辍下未竟的事业，撒手而去，抱憾而终，怎不令人万分痛心！

1985年，江堤毕业于湖南大学，一位工科生凭着诚意和才华赢得了缪斯的青眼眷顾。江堤具有出众的凝聚力和组织能力，他在湖南省牵头创立了“新乡土诗派”，编辑出版过十多部诗集和诗选集。可不幸的是，这个年代滚滚商潮傲睨天下，席卷红尘，诗歌遭到了空前的冷落，他徘徊在寂寞的圣殿里，却从未产生过遗弃诗歌的念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湖南文学》当编辑，曾有幸编发过江堤的第一篇散文《树殇》，那以后，他的散文以历史的沧桑感、文化的忧思、饱满的诗情、敏锐的洞察力和琳琅精美的语言获得广泛好评。我曾夸奖他：“你凭着诗歌的倚天剑和散文的屠龙刀足以纵横江湖！”那一回，他笑得特别开心。

江堤的热情最为朋友所称道，然而他孤零零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匆匆离开大家，前往另一个世界，他在极度劳累之后得到了永久的安息。对于生者而言，泪水可以擦去，记忆却难以抹平，我无法忘怀多年前他组织的那次夜游岳麓书院，我们三人（还有李元洛先生）打着手电欣赏唐代书法家李邕的《古麓山寺碑》，坐在清凉的台阶上仰看天心的皓月，倾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解岳麓书院的诸多掌故。可惜且可悲的是，那些彼此间心灵相契的日子已经永远不可能熠然重现！

江堤走了，一位仗义的朋友走了，一位总像兰花般微笑的朋友走了，一位用“爱”字诠释整个人生的朋友走了，他走得非常突然，让他的所有亲人、朋友和读者都毫无思想准备，他的名字被打上了黑框，他的遗像被挂在了殡仪馆，他的妻儿悲恸欲绝，参加追悼会的三百多人无不泪湿襟袖，这些竟然不是幻象，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在告别江堤的遗体时，我多么想将他从深不可测的沉睡中唤醒，立刻结束这场噩梦！

生命竟远比一敲即碎的薄胎瓷器更为脆弱，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苏东坡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中如此感叹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凡人以天地为逆旅，而浮生若寄，单从这个意义上寻究，生命的倏忽来去只不过是一段旅程的起讫。我将江堤的英年早逝视为一趟提前寻找仙乡息壤的远游，在另一个冥冥茫茫的世界里，希望他仍然不失诗人的潇洒和智者的快乐。

原文地址：
http://newspaper.jwb.com.cn/bhzb/html/2011-04/08/content_642256.htm

作者王开林简介：
    1965年出生于长沙。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迄今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落花人独立》、《灵魂在远方》、《湘军百家文库·王开林卷》、《穿越诗经的画廊》、《火焰与花朵》、《表演与旁观》、《天地雄心》、《纵横天下湖南人》、《生命如歌》 、《心灵的巷战》、《沧海明珠一捧泪》、《大变局与狂书生》、《新文化与真文人》、《敢为天下先》、《非常爱，非常痛》、《非常人，非常事》等十九部，发表长篇小说《文人秀》一部。作品被收入海内外近三百种散文、随笔选本和年鉴。获得首届"湖南毛泽东文学奖",1992年"萌芽文学奖",第四届、第七届"《十月文学奖》",第四届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等海内外多个文学奖项。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界》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