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不应该是韩宇的错。

但韩宇却被自己的“错误”压得喘不过气来。

曾对一个女人有过一个虚假的承诺，只是为了让那个女人能够戒毒能够重走人生，但女人自杀了。韩宇说，是我的错，我不该骗她。

韩宇跟我说，他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说出来的，他感觉自己快要承受不住那份自责，随时都在缠绕他，像蛇一样，冰凉凉的，越想摆脱缠得就越紧。

一个英武的男人，就这样被自责挤压得无处可逃。时间过去了两年，韩宇仍不能释怀，说起来还是红了眼眶。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那就是生命的消失，因为消失，让人的遗憾变得坚硬。

其实凡尘之间，多的是受伤的生命，而足以疗伤的，是生命自己。村上春树说的，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该流的地方，而即使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

 

 

 

我的初恋是我永久的爱人

我在学校不是个好学生，贪玩、淘气，还有……早恋。

我和书、苇是同班同学。那时初三。

书的性格内向，很少说话，而苇却外向，又活泼。

我从没有注意过书，她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女孩，但我不喜欢内向的人，总觉得接触起来很麻烦。所以我和苇经常在一起玩。苇不漂亮，但是个爽朗的女孩。

有一天，大家都在上自习课，我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苇面前，大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要追求你，我喜欢你。”

全班同学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都快炸锅了。苇的脸红红的，不知所措。

其实我就是淘气，你知道的，初三的学习气氛特别沉闷，除了玩命准备中考，没有什么课外活动。我讨厌这样，就想给大家找个乐，说得也是半真半假。

我不知道书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她后来跟我说，她感觉特别难受，她认为自己比苇漂亮，比苇高挑，而我却偏偏看上了苇。

也许真是缘分，我和苇从我宣布那天开始一直在一起，直到现在。我和苇1992年结婚，然后有了一个儿子，过得平静而温暖。那么多年，除了苇，我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包括书。

但书的一相情愿，让我后来的生活沉重起来。

 

成年的友情，只是给彼此一点时间

我并不讨厌书。

除了她的性格让我有些捉摸不定，我觉得她还属于比较可爱的女子。但可爱并不等于我要爱她。

我一直认为爱情就像是一杯啤酒里的泡沫，哪有一杯啤酒有两次泡沫？我选定了苇，从来就没想过可能还会有其他选择。

书在我向苇半真半假地表白后，曾经单独找过我：“韩宇，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那是书很大胆的一次行为，说起来吞吞吐吐的，但还是坚持说了出来。我嘴里说着：“开玩笑呢开玩笑呢。”就把事情浮掠了过去。

然后上高中。我和苇还是同班，书在另一个班，她有时会到我们班来找我说两句话，仅此。

高中毕业后，我到开发区给一家公司开长途车，书也在开发区。同学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远离市区的开发区工作，我们的接触也自然多起来。

说实话，那段时间，我跟苇的见面反而少了，因为我经常一出车就好几天，有时累了就睡在公司。我不出车的时候，有时给书打个电话：“一块儿吃午饭吧。”书就很高兴地过来。

没事的时候，书也会自己过来看我忙忙碌碌地干活。

那段时间我可能给了书一个错觉。连公司的同事都跟我说：“你小子小心了，不要踏两条船。”他们知道我有个女朋友苇。

而我觉得，成人的友情，只是给彼此一点时间，互相说说话，聊聊旧日的朋友和校园。当我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开始有意识地疏离书，希望她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动摇过，看着书那么快乐地来找我，脑中一闪：“其实这个女孩也不错。”但只是一瞬间的闪念。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苇的那份感情无人能够代替，根深蒂固。

 

我结婚了，她还要等我四年

 

1992年我决定结婚的时候，把这个消息亲自告诉了每一个朋友，包括书。

我还记得书当时的表情。她愣在那里，半天，才悠悠地说：“我不相信你要结婚，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就算你结婚了，我也不相信能维持多久。你肯定会离婚的，我等你，我等你四年。”

我以为书不过是说一说，但她真的就等了四年。在这四年，她拒绝任何男人靠近她，只是独来独往，偶尔参加同学聚会，不说话，就是看着我们，确切地说，看我，也看苇。

苇知道我和书的情况。我不瞒着苇，什么都跟她说，苇也不介意，她非常信任她自己的丈夫。这一点，一直让我感动。

书这样做，给我的生活多少带来隐约的内疚。我不需要她等我，也不想利用她来满足男人的一点虚荣，我只希望她能尽快找到自己的归宿。

书在等我的第五年找了一个男朋友，并很快结婚了。那年她已经27岁了。

书结婚的时候有一个插曲。她找到我，说：“我不求别的，你就给我未来的老公当伴郎吧。”

我觉得可笑，伴郎应该由新郎自己来决定才是，我算什么呢？书说：“你成不了我的新郎，就当一回伴郎，也了却我一个心愿。”

我没有答应，书哭着走了。后来有朋友责怪我：“这样对待书太残忍了，人家等了你四年呀！不就是当个伴郎吗？满足她就是了。”

我不算是个聪明人，但我想，给书当个虚幻的新郎就不残忍吗？再说，对书的新郎、对我的爱人都不公平呀！

书结婚了，我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无形中似乎释放了一个负累。

 

她戒毒的代价是我的承诺

以为书从此会从我的生活中走开。但命运再次把书推到了我面前。

前年一个秋天的下午，一个男人来找我。我觉得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经过自我介绍，我才记起他是书的老公。三年前我参加他和书的婚礼时，他还是胖胖的，再见时却消瘦了很多。

那个男人把我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书，要离婚了。她……吸毒了，戒了几次都没有戒掉，也不听我的话。”

我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个男人的表情让我困惑，不是沉痛，不是无奈，却是有一种很深的恨意：“你不会不懂吧，书喜欢你，只是嫁给了我而已。我不打算劝她了，你劝劝或许有用。”

我兀自坐着，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我劝？凭什么我劝呢？”脑中一直转悠着。

但我不能不管。即便是普通的朋友，普通的同学，有了难都是要帮的。更何况，书的不幸福多少有我的原因，我不能总是躲避。

我找到书。很久没有看到书了，她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看着很疲惫，又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我问：“什么时候染上的。”她说：“去年。”

我又问：“为什么？”她歪着脖子说：“没为什么，就是朋友们一起玩，让我试试，就上瘾了。”

我说：“你戒吧，再试试。”她问我：“我要戒了，你就得离婚，行不行？”

我咬牙说：“离！”我当时就想呀，只要她能戒毒，让我答应什么都行。我没想那么多，只想先让书把毒戒了再说别的。

我没想到，我轻率的承诺成了我今天最痛悔的事。

书很高兴地说：“那你让我考虑一下，决定了我给你打电话。”

回家之后，我感到胸口闷闷的，我很后悔我说出的话。我把事情跟苇说了，她也责怪我，说帮助书可以，但骗人就不对了，以后如何收场？

一个月后，书打电话过来，说：“你给我找人吧，我要戒了，但我没有钱。”

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办。苇悄悄取出几千元塞过来，说，先用着，书决心戒毒不容易。

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苇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和书的交往，她相信我做人的分寸和原则，所以平时极度节俭的她会痛快地拿出钱来帮助书度过难关。

几个星期后，书回家休养，她的要求是：每个星期要看她两回。

我答应了。

   

用短暂的青春，把属于她的前生用完

前几个星期，我如约去看望她。

不是我一个人，有时我带着儿子，有时带着朋友。我不想给她太多希望。

书的精神看起来越来越好。我放心了许多。

后来工作忙起来，有两个星期我没有去看她。我想，她是成人，应该能够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但我疏忽了书的脆弱。第三个没有去看望她的星期，是个周日，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书的姐姐打过来的，她说：“韩宇，你来我这儿一趟。”

我问：“有什么事？”书的姐姐犹豫了半晌，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书自杀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悬梁自尽。”

我脑子“嗡”地一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家门。已经是寒冬了，我却连外套都忘了穿。去了书的姐姐那儿，她告诉我，书什么也没有留下，连个遗书都没有。但他们知道，我是书最好的朋友，所以他们第一个通知了我。

我不知道，书临走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怎样的绝望；我也不知道，她的离去，有多少与我荒唐的承诺有关？

书用短暂的青春，把属于她的前生用完。她没有想过，给活的人带来什么伤害。

不知道后来的几天我是怎么过的，恍恍惚惚的，失眠，眩晕，躺了几天。苇守在我身边，生怕我会憋出什么病。

等我清醒过来，就开始给书张罗葬礼。书的家庭很困难，她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身体不好，姐姐又没有工作。所以，葬礼的费用我出了大部分。

我决定借点儿钱。苇说：“我这儿有5000元钱。”

我不接受：“不能再用你的钱了，这回我借别人的。”苇说：“那就借我的吧。毕竟书是我们的同学。”

我真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苇，我的爱人，我那几天悲痛地为别的女人奔波，她却还要照顾我的生活，我的情绪。

 

                             我给书穿上上路的衣服

书死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孤单地上路了。

我送书上路。

我让朋友们拿着我的5000元钱为书买最好的衣服和最好的鞋。书生前喜欢一个意大利品牌的皮鞋，很昂贵，我说：“她喜欢，就给她买。她在天上也要拥有她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我这么做， 就是想让自己的内疚感减轻一些。我一直在想，我是不应该做那个承诺的，我是不该骗她的。书选择死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已经随着躯体的毁灭埋藏了起来，但至少，她是失望的，对我。

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我不可能不管她。

我和苇，还有一些朋友，去太平间给书换衣服。

拉出冰柜，书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像个孩子，遗留在冰凉的世界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

其他人都惊得退后一步。他们害怕，不敢靠近。

我反而走上前，站在书的旁边，看着她裹着的身体，看着她的额头、鼻子、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说真的，我是个固执的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但这次，眼泪不听我的使唤，自己冲了出来……我忍不住，这么年轻的身体，这么年轻的容颜，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开始动手去脱她的衣服，但脱不下来。衣服像生铁一样裹在书的身上，从她的身体上渗透出来寒气让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有用剪子把书的衣服剪下来。空气中是衣服纤维的撕裂声，在空旷的太平间回响着，仿佛书的哭泣声。

我第一次看见书的身体，修长、惨白，没有生气，这样的重，这样的冷。我非常小心地挥动着手中的剪刀，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书的皮肤。

我的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快要凝结在我的脸上，生疼。

然后给书换上新买的衣服。你不知道，给一个僵硬的身体穿衣服有多难，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她平整地穿好。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做。我应该做的。

书穿上了我和苇给她买的新衣新鞋上路了。

随后我参加了最凄凉的一个葬礼，人不多，每个人都在哭。我没有，累了。

书被收走了。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再不会有承诺和失望。再没有回应。

我没有爱过书，真的，我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爱人苇，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的选择是对的，苇所做的一切不是任何女人都能做到的。她没有人可以代替。

但我“骗”过书，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我的错误我不想逃避。我很想再对书说声再见。

再见，时光。

再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