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
2000年7月19日 天气:多云
我觉得,此刻,有一种特殊的幸福,像淡淡的檀香,却是我从未闻过的,若有若无地包围着我。
感觉很异样的,但愿我等一会写下的文字也不同俗套。
细细想来,这如何不是一种幸福呢?
这个世界不见得有多少人能在这生死的边缘如此长久地徘徊,能够在这样的一片自己钟爱的山水之间,湖之滨、山之脚,有清风相伴,占一席贵妃卧榻,写一些自己想写、朋友们等着看的文字……
如我。
幸福如一面镜,本是空无一物的快乐,全看站在她面前顾盼的是什么了。
人有灵魂吗?
这是个适合轻轻地发问的问题,对于一些天性敏感的人来说,他们很小就开始问了,对着夏夜的星空或者一场伤感而烦琐的葬礼。
这是一个永无答案的问题,尽管每一种宗教和主义对此几乎都有回答,在书店,你只要化很少的金钱就能买到几种不同的回答,但就像考试,你明明知道所有的答案就在某几本书里,你就是不能再往前进一步,知道真相,你只有作各种准备,并准备好接受错误和失败。
这是个廉价、常见、无解的问题。
真的无解的,请相信我对这个问题的长久探索,和我的直觉。
这个问题的产生和无解是造物主义对人类的刻薄和捉弄的明证之一。
牛身上最多余和不值钱的东西是什么?那鼻子上的一根绳,如果你同时熟悉牛和汽车,你可以管那绳叫做“意志和方向控制总成”,比汽车要简单得多。
我们人类身上也有那么一个系统,更巧妙地控制我们:人有灵魂吗?
仅仅是一个问题,比牛和汽车不知简单多少,但却有效地控制了我们。
人类,很不安分的,造物主知道,可以让人类知道一些复杂的东西,比如核能、航天、基因一类,但就是不能把最简单的事实拱手相告:
我是谁?来自哪里去向何处?
人死后有灵魂吗?
人类知道了这些,我有时想,这世界肯定会少几分荒唐多几分宁静,除非这答案是人类不愿听到的,属坏消息一类。人类听了会吵会闹会谋反。
这真是个恼人的事实,我们知道有一个问题是至关重要的,估计答案也就是简单几句话,偏就没处去打听,弄个水落石出,虽说有现成的答案可以聊胜于无,但答案多于一个等于没有。
更恼人的是,我们每个人又都会知道答案,在谁都知道的那一刻。
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场的,领受了答案之后,走了,从一个秘密的出口。就像你站在纳粹的毒气室门口多久,也不可能打听出里面的情形如何。
有答案,但无解。
就时间而言,对这个问题的探索从人类中第一个有自觉意识的人一直到我,因为我此刻正在想这么个问题,所以我是暂时的终点,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兴许都在以未知来探索未知,这种做法是人类在对待绝大多数问题时候的一种手段,你可以留心看看现有的种种答案,那里面描绘了很多情景,但无一不带上人间种种的烙印,如地狱天堂一类,这样做的结果是利于传播,但不利于征信,难说服人啊。
而从虚拟到现实,可能是问题的答案所在,偏在这样大规模的运算时,人类的大脑至多是单片机的水平,至于“深蓝”一类,或更深更深的蓝,有可寄托重任的一线希望,只是目前,要走的路太多。
在很多“科学”地研究这一问题的报告中,有一则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是我在几年前读的,一些细节可能已经淡忘,但那实验的内容令我在几年内多次回想和品味。
实验是这样的,有一组科学家,用极精密的仪器测量人在死亡的那一刻体重的变化,做了很多组,答案是惊人的:体重是有变化的,轻了,而且不论男女老少,体重的减少竟然是一样的,是个常数。
0.285克
人死的一刹那,除了灵魂出窍,其他不应该有什么巨大的变化,难道那个数字真是灵魂的重量吗?
它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但跟没说一样,就像有目击证人向警察介绍车祸,他说:有车祸,那是一辆车子。这些要素对受这个问题困扰得太苦的人类来说,虽聊胜于无,但更是一种折磨。
0.285克,这个常数于我来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后工业时代的恐怖。难道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藏着某种统一制作的芯片?上面记载的是我们一切的信息和生死奥妙?因为是制成品,它们的重量才可能是个如此精确的常数。
这个芯片我有吗?在哪里?耳朵?或者盲肠?
在一间保安严密的实验室里,我曾被要求穿上太空人式样的制服,同时在口袋里放进一张身份识别卡,使得我这个参观者在接近某台仪器时不至于使之自启安全系统停机。参观结束后,我们在实验室的门口排队等候交还那卡。
这完全不相干的经历和体验在我的脑子里被融合在一起,难道人生说到底竟也是一次参观?而灵魂这东西就是那卡?
交卡,在参观和生命的终点。我用的是别人用过的卡?而有人在等着我手里的卡盼望着一次参观呢。
交了卡以后,还能去看看别的什么吗?
西方有一种濒死体验的研究也试图证明灵魂的存在,那是一些因伤或病的人的生命状态曾经非常接近死亡,但最终是清醒地回来了,他们讲的故事就是濒死体验。既是故事就没有真正的说服力,但我还是欣喜地注意到他们的故事都很相似,这就有一定的说服力,虽然他们回答不了有没有灵魂,但他们对死亡的过程的描述是快乐的,这种异口同声对我这样的病人来说真是个好消息。
没有答案也罢,且让我快乐地走完参观的路。
宗教中对灵魂的说法大都异常地坚决,我始终不想因自己的无知而伤害各种宗教的信徒的感情,我也许是无知地和固执地不愿接受这些很多人都已经接受的现成答案。原因也许会让大方之家耻笑:这些答案与世俗走得太近了,关于灵魂的说法被用作归范人类现实生活的教规,而这不就是造物主对此秘而不宣的道理吗?如果造物主要昭示这个秘密他不会写诗更不会用演义这一类的文体。
真理是不走远路的,如果人类有造化认识它,它必定在你的正前方,中间会有风遮云障,但决不会在歧路的尽头。
更何况各种宗教对于这事的说法千差万别呢。
有人证明“有”,也就有人证明“无”。
其实,证明其无一样地艰难,也不知怎样处理这答案更好些,所以,大多数的正统科学机构和官方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问题,把它交给了宗教界。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外星人”的问题。
人类在苦苦求证这个问题的同时,其实是带有浓重的私心的,对今生的留恋,和对已拥有的种种的持有,人类实在是太希望有灵魂一类的东西,使得生命有如影院,结束的仅仅是戏,开始的也是戏,除非铁证如山,不然,要证明其无是极其困难的。
行文至此,我在开篇之初的犹豫又一次冒了上来:我要在此写明自己的观点吗?一介病夫,心事尖利少了厚重,怕已是失去了谈这个话题的平常心;一个亦商亦文的凡人,知道更多的数字而非深浅,怕如猕猴上了高枝,露出天下同道一片“红”的底细;一个看报多读书少的俗人,久不问自己行事的雅俗,怕是在深山古刹里最念的不是香茗,而是可乐……
再一想,天下可乐岂止“百事”?多一件何妨?有如斗鸡眼打飞机,兴许能射点什么下来,供专家研究一下,或让网友们有个题,也是好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倒是比谁更有私心的,来日无多,我当然希望这仅是球场休息,而非剧终(请各位观众不要忘记随身带的物品),但我并未成功地说服自己,直到现在。
我是从人之生而判断的,看上去是缘木求鱼,实际上我也是无奈,试着抄后路的,反正地球是个圆家伙。
人之生,充满偶然,几句说到点子上的情话、半瓶美酒、一粒伟哥,甚至一场犯罪都可能是人生之源,这种偶然性所蕴含的无序对于灵魂的产生是极为不利的,因为灵魂的产生是严密的过程,它要携带大量的信息,要确保不能有遗漏,毕竟我们说没有灵魂是骂人的哈,当不了真的。
如果有一样东西,比如灵魂,能超越生死而存在,那它一定同样来自先天而非后天的训练。
0.285克是什么呢?把它解释成生命的能量是否更合适一点呢?这能量源自我们生命产生的那一刹那的宇宙,记载了天地人的交互信息,人的肉身是生生灭灭的,但这种能量却是守恒的,是绵延不绝的,只是会变幻无数的形态……
20年后是会有一条好汉的,不过不是你。支撑你成为好汉的全部能量说不定被分到了5个胆小鬼的身上,而你的身上多了一些原先是牛的能量。
有点像佛家的轮回吗?是的,我意识到自己跟佛教更为接近,但,我又觉得与轮回无甚关联,因为这当中没有善恶的鸿沟和因果。
造物主是另有记账的公式的,绝非人间的善恶那么简单,赋于我们的肉体以灵性、点化我们的思想的,如果真是那轻于鸿毛的“能量”,那它肯定是另有运行规则的,只是可以想象一点:他有无序而随意地生产和精心谋划以后的生产两者不同的模式。
写得好累,但总算把我的缘分中能够体味到关于灵魂这一问题的那些思考写成字了,要续或要再论,待比我更有缘的人士吧。
且在此打住吧,这会是我最长的一篇日记吗?但愿不是最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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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
2000年9月20日 天气:阴
人类很好玩,凡是品质一类,必是成双作对的出现,有好的便有坏的。比如勇敢和懦弱、勤劳和懒惰,语文老师对此自然是欢迎的很,可以有出不完的反义词考学生,我们从小也受着这样的训练长大,以为这是文采的一部分,可以事半功倍地学好中文呢。
有一天,小女问我大门的反义词是不是小门,这问题让我吓一跳,现在做老师出题可以这么有创意吗大门都有反义词(想必是小门),那爷爷的反义词是姥姥,可舅舅算不算妈妈的近义词呢
也算当过教师的我其实一直打心底里认为这工作是少有的干净,如果能让我除了光荣感再多点幸福感的话我是会干下去的,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刻,我的这种想法会格外地强烈。
有时想想,我们以往的教育真是够失败的,天天上语文课,十几年下来就是不能写——手漂亮文章,反而因为十几年的训练,学了一脑子的正反褒贬的东西,语文都成了“哲学”课了,在学了很多词语的时候,把它们的含义也绝对化了。
我问过很多人一个同样的问题:懒惰是优点吗从同事到部下,从朋友到家人,我听到的回答整齐得像用刀切出来的,我甚至注意到有一半人用了“贬义词”这种很语文的说法。
语文课,真厉害。
懒惰即使不算一个好词,它也不应该算个臭词,至多它是一个有意思的中等词(请原谅为了表达我的情感,我用了一些管用的儿童词汇),因为,以我的人生体验来说,我基本上是个懒惰的人,而我的一生现在看来尽管短暂,却并非一无是处,也是受惠于懒字多多矣。
懒惰是什么,它是对多余、重复、简单的拒绝,它是对人类的常常会失去控制的贪婪的一种制约,也是对不可能在当时获得成功的种种所谓的努力的嘲笑。
如果这世界上全部由勤劳的人组成,那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电脑网络电梯电话引擎甚至火柴想都不要想,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勤劳的人会不辞辛苦,于是结局就可怕了,连钻木取火都不会有,勤劳的人会等着下一个雷,点着森林的下一个雷。电梯勤劳的人为什么要站着不动地上上下下呢
还好,我们的先民中有那么几条现在看起来种子一样珍贵的懒虫(不知道是不是飞船失事的外星人),他们懒得天天去林子里等雷阵雨,而是宁可在山洞口晒着太阳玩树枝……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钻木取火是可以写进人类自由的大事记的。
懒虫们一路把代传了下去,什么蒸汽机、电动机,甚至连原子弹也是,有人懒得一个个地杀人。
幸好,我们历代都有勤劳的人作领导,而勤劳人看懒虫那是没有危机感的,属兔子看乌龟那种眼神,所以,历代的懒虫都有安稳的日子过,秦始皇坑儒那是险得很,差点因此断了“懒脉”,要知道,思想家的角色也是由懒人出任的,牛顿不懒得大白天睡在苹果树下打发时间,他会想起那定律只有懒人才会懒得等事实发生——一演示于目前,而宁愿去想,想还不算,更懒得每次都要去想,便有了所谓的规律和定理公式之类的下次偷懒的法宝。
真好,人类有偷懒的习性,是不肯让偷懒家专美,不然,我会在树林里等雷,而妻像愚公挖山不止,保不定出了上海地界了……
我们今天安享的快乐生活,我的记录文字和思想包括废话的笔记本电脑,妻此刻正对着我的数码摄影机种种,难以胜数,真是拜懒人们所赐,真好。
至于,懒得如胶水一样不愿动的一类,我觉得已属一种病态,如人格或心理性肌无力之类。
我在此探讨的懒惰,说穿了是一种思考模式,可能在具体的生活小节上有所体现的,我的不拘小节无数次地受到妻的训导,但我还是顽固地认为,那种从小到大没有老师来告状的孩子,从小学起写任何东西就不用橡皮的人,30年来吃同样的早餐,头发永远整齐,没有一次把东西放错地方的人,不管他是谁,孩子还是配偶或是朋友,只要有可能,我建议,换掉。
世界是懒惰的人创造的,因为他们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觉着了不美,觉着了麻烦,于是,才有了种种后面;的故事……
我热爱臭豆腐,但不推荐给大家,我欣赏那种敏感于天地人事的懒惰,同样只是愿意身体力行而已,丝毫没有强人所难,让勤劳者躺下的意思,侮人偶而为之,不倦就累,实为懒惰者不屑也。
我是被语文课逼的,我是被那种对中国思绪格式化的前景逼的。懒得说更多,因为于我的现状离得远了。
惟愿有人理解这粗糙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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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境
2000年9月21日 天气:阴
有鸟鸣,跟自家花园里听到的不一样。
家养的鸟也有快乐的声音,但跟野外的无拘无束毕竟是两回事,更不一样的当然还有听的人的心境。
我此刻的心境如何呢?静得听得见夹在车轮声中鸟鸣,却又烦得不知如何落笔写下去,只是懒懒地半躺着,由着自己的思绪如水银泻地四散开去,这是才尽的低迷,还是为散文者的境界?
真是没处去打听的。
心境两字实在奥秘的,它是中国文化深藏而不露的荷尔蒙,表面上,与卿何干,实际上事事关情的。
中国文化的神来之笔源于心境的,而败笔也是出自于此的。读了几年的服装设计,最后如果学会的是当红衣服出现的时候,裤子该是什么颜色的,那就对了;讲了几十年的中文,写了十几年的字,知道看黄山谷的字不应该就着女儿红和东坡肉的,也算结业有望的。
且谈心境。
杭州是我这辈子游历生涯的起点,第一次到的时候,我就爱上这里的龙井和藕粉。那时吃这两样东西倒也不难,记得是一毛五分的价格,每个景点都有供应,铝制水壶炖着热水,蓝边小碗和白瓷盖杯放好了老少无欺的料,等着你的,钱一付,水一冲,接下去就是你的心境了。
我们背着包,按导游图几乎用双脚走遍了图上每一个彩色的小标志,烈日当头,那份艰辛,今日即使有人端着枪逼着我怕也是难以完成的,每到一处,我们便草草地看风景和典故,其实风景早在路上看了的,接下来,几乎是迫不急待地花那个一毛五分,一站龙井一站是藕粉,到后来,我竟有点迷惑为何而奔波了,是风景还是藕粉?
现在想来,这龙井和藕粉不正是一种心境吗?那时,我们的辞典里没有“休闲”这个词,但我们的心里是有的。那时,我们的人生像刚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离休闲很远的,必得将自己逼苦了,累惨了,不然就体味不到休闲的心境。
现在我每到一处已经不打听当地有什么名胜古迹了,至多在办完了事或酒足饭饱之后问一句:哪里有可以坐坐的地方?
我们老了,老得休闲的心境像口袋里的烟,一摸就是,一点就着,而奔波的心境却消失在车轮上,缆车中,甚至还有疾驰的那种快艇。
到上海最早的航班几点?
十八年前的黄山之旅,我和嘉麟两人在某个中午突发豪情,袒胸露背迎风叉腰,一人畅饮了一瓶山顶上那种贵得要命的啤酒,然后奋力掷出酒瓶,看着它们旋转着,长久地坠毁在山底,替我们完成了一次很典型的舍身的心境。然风吹酒醒,我们发现舍掉的是当天晚饭的和餐后水果(西瓜)的预算,我们作简短的商量,同意自己改变人生观。
与我们同路从上海出发、同时上山的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女孩,因为游程相当,所以总是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但我们彼此没说过话。
我们两个坐在山道上等那几个女孩,也等自己的晚饭。不知等了多久,我也忘记了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总而言之,我们从此有了晚饭和水果,还有啤酒。
有一点,我记得清晰,不管那几个女孩如何给我以美好的印象,我还是要说,她们长得不好看。
计谋、卑鄙、刻薄,在这里我拒绝对这件往事所有的指责,我只为当时的心境感动。
我们现在变得很能忍,不要说仅仅是吃不上一顿够标准的晚餐,就是丢了未婚妻,得了重病,遇到别人问起尚要死撑着答:I am OK.
我们再有这样的心境为自己一时的困难去求人吗?赤手空拳,无以回报地去求人帮助吗?至多是用去一些真诚的笑容和自嘲的精神?
其实,必需的求人并非恶习的,它可以清理我们心理中那些脆弱而无用的骄傲,也让善良的人有一个行善的缘。
下得山来,我们就成熟了,口袋里没有等价的交换品,我没有去求过人。
现在想来,十八年前,我的心境真是像婴儿一样美的,可惜它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昙花仅现。
无锡,太湖边,三四死党结伴的那次,记不清我们是要去梅园,还是想离开梅园到下一站去,听人介绍有小路近道,便踏了上去,一路还谨记先行者的关照,要低头看路牌,说那路牌生得低,正好是童子尿尿的高度。
我们沿着小路走了,确看见路牌,便满怀信心地走了下去,谁知近一个小时过去,路倒是还有,但当地人说话的口音倒听着变了,想是在出了无锡的地界了。便问路,当地人说错了,我们应该在50分钟前就到的,不过将错就错,再走20分钟也能到的。
八月的天,睛,下午两点。
我们没有争论,掉头往回走。大半个小时,我们找到了那路牌。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开始痛揍那块毫无知觉的牌子,用拳、用掌、用脚、用石头、用我们的童子尿……
等我们都精疲力竭地躺在太阳底下喘气的时候,我感觉到无比的畅快。
有一辆买冰棍的自行车经过,骑车的老头意外地成交了一笔大生意,他给我们指了正确的路。我们吞下糖精和色素之后,默默地像种树一样把木牌扶正,精确地定了位。
我们开始走那正确的十分钟。
从那一次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正确地对待过自己和别人的错误,再也没有少年人快意恩仇的心境了。
我们成了冰山,对自己的不满和对他人的指责使我们成了冰山,虽然我们浮着,没有沉没,但齐胸以下早已是浸在冰凉的海水里。
冰山与冰山是无缘拥抱的,甚至连握手都做不到的,而可悲的是,冰与冰的结合原本是只需要接触和极少的热量。
…………
漫谈至此,意犹未尽的,这样的心境故事我有很多,敝帚自珍地藏着,怕说多了让人笑是摆地摊的。这又是中国文人藏巧露拙的心境了。
其实,心境每人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和变化着的,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杭州遍地是茶馆、上海到处开的是酒吧,在我眼里,酒吧是享乐而茶馆是享受,一个是心情,而后者是心境。
区别心情和心境,有个小小的实验:
加热,或者大量产生,蒸发而无残留的是心情;
浓缩以后成结晶的,是心境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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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奥运
2000年9月22日 天气:晴转多云
这两天奥运热闹得紧,我住在杭州的金溪山庄,房间里有两架电视,好像是不可不看,再说我也喜欢这个。
前文提到过,我与电视屏幕上的体育结缘是很早的,九寸的的屏幕,乒乓和偶尔的足球,至今快二十五年了,横贯了我的大半生的。
而今再看奥运,虽是去仙境不远的条件,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屏幕上的男女,不论国藉肤色的都堪称是健康人类的广告,且身手不凡,那肌肉和体型真写着力和美的。这种种让一个半躺在床上,面目黯然浮肿,身上绑着纱布的家伙看起来,想哭都不必找理由的。
我曾拥有健康,虽然不是强壮。大学里起念头跟他们运动队一起外出比赛借机游玩,大家商量了好一阵,决定还是把我列入棋牌一类的选手较合适。但即使这样,我目前衰弱至此还是没让自己真正习惯的。
看得比较认真的比赛是女足对挪威的一场小组赛,虽不是决赛,但是那种谁赢就可以活下去的比赛。
中国队每每遇到这样的挑战,而且记忆中老是觉得他们是有优势的,比如打平即可,但记忆中这种优势一次也没得势过,只是让球迷胸闷一些,足协的检讨长一些,记者们笔又秃一点。
中国的男人看女足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只得转而将爱心献给远房的侄女们,不管怎么说还是一个姓啊,能说咱族中无人?
中国的男足真是全世界的例外,我原先一直没弄懂何以穷人家也出纨绔子弟,费了好大的劲才知道,产生有两个条件,一是钱,再是宠,中国人多,几千万上亿的人宠一个,也能出地道的纨绔子弟。尽管他们他们穷得整个队一起批发的价格还不如人家一个球星的。
谢天谢地,他们没去,去的是远房的侄女们。
我是那种老资格的球迷,开场十分钟便知轻重的,侄女们踢球,我底气略足,看了二十来分钟在心里叫苦,这球又完了,
一通厮杀后,结局如我测,而非我愿,心情却又拾回了曾经经历过的那般悲和怨……
中国足球的又一个轮回开始了吗?
我忽然有懒得一说的感觉,我是圈中人士吗?我还能看上几场球?我只是妻说的那种花了电费、折了电视寿命,掏钱买票,却从来忘记把家里的小号带去,每次买个新的,标准单恋型的那种球迷吗?
但我不说,谁说呢?专家们和老记们?技术、战术、流派、精神、意志……这帮仁兄除了不知道怎么赢以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的有话就说的农村老支书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甚至还耸了耸肩,抖了那件事实上不存在的老皮袄一下,我要说。
我凭什么在二十分钟就知道要输球吗?
因为没有一个女足姑娘是快乐地在踢球的,她们只是在痛苦地拚博而已,坐在她们肩上的是场边近一半中国奥运官员,和十几亿中国人,包括我。她们的脸上满是杀伐之气,却没有一丁点体育和比赛的乐趣。技术是完满的,战术是精确的,就是没有快乐。
多少次,听宋世雄他们尖着嗓子在电视里喊,两强相遇勇者胜,我倒想说,两强相遇“乐”者胜。
高手过招,差距本在毫厘,唯有自展生路,自开胜机的快乐者才有可能发挥平时难及的技艺,达到更高的境界啊。
我们的女足快乐吗?她们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从对她们的报道中,以一个病人敏感的心态就可以感知。经年累月的比赛、联赛、休假少得估计已违反了劳动法,为出征奥运会,少不得又是老一套的集训,尽管住上了空调、卫生、电视齐全的宿舍,但被囚禁的心灵跟肉体住在哪里是没有关系的。
虽说都是不爱红妆的奇女子,但要你几年如一日,每天以主要的时间对着一个皮球猛练,你会厌倦吗?你能兴奋吗?
你能战胜高手吗?你能战胜昨晚在崩迪的高手吗?
中国的女足如此,中国的体育快乐吗?
女足的经历不是创新,而是中国体育的法宝啊,说真的,我真喜欢看那些突然崭露头角的新星比赛,那种气势,尤其是那种不可抑制的快乐,让我感动不已。而一旦拿了冠军,成了体委帐本上下次比赛的金牌的预算,多半就要坏事了,那一脸的紧张和痛苦,让我辛酸,让我想大喊着告诉他们:
你们的快乐呢,只有笑着的人才会被幸运女神亲吻的!
让我和全国的体育迷约定,下次我们不喊加油好不好,我们喊:茄子。
一支球队不会快乐总还是件小事,但我发现不快乐的体育背后其实是不快乐的中国人。一个种群,一个民族如果没有80%的人天天说自己很快乐,是很严重的事。
中国人要拿了金牌才快乐的,对于一个其他国家的奥运选手来说,什么牌都没拿到,一无所获,他还是会把那张参赛证恭敬地裱好,挂在客厅里,乐上一辈子的,而我听到过不少拿了银牌的中国选手说遗憾,有加上终生两个字的;
35岁当上科长却没有快乐,他在抱怨处长的职位也有让28岁的家伙占了的;
嫁一个四平八稳的老公不快乐,因为美娟的老公有车而小丽的丈夫名下有三套房;
……
中国人要快乐就这么难吗?
也许五千年的生存的事实和其中相当的辉煌已成为中国人的快乐的参照物,而近百年的屈辱和前些年的困苦也如误信庸医而吞下的蛇胆,虽能明目,但难以消化,且苦汁不绝如缕……
我们手牵上下的历史,看哪一头都快乐不起来的,而这世上又哪有等一个民族自个想明白了,慢慢地乐起来的好事呢?
要想不再输掉不应该输或者根本就输不起的比赛,只有先忘掉一切,乐起来,赢了,什么就好说了。
我是一个病人,且病至如此,该是能说说快乐的,如果我悲切从得病的那一天起,想必早就成为一些肥料什么的,而我快乐,各位就得多担待我的唠叨,并为我的废话和可能的自得其乐投之一笑。
快乐起来吧,朋友们,不要为年龄、健康、容貌、金钱、职务、公平之类的事情而不快乐,因为,你也看了女足的比赛了?你也知道快乐其实是赢得这一切的前提。
话再说回来,我们追求这些不也是为了所谓的快乐吗?如果你不会快乐自己,那世间事岂不变成荒唐事,比如,无论你多么有钱都没用,因为你不快乐。
现在的天气预报正变得日渐复杂,各种指数纷纷亮相,好广告创意。我建议再设一个公正的快乐指数,采集数据的方法可借用收视率调查的那一套,只是把仪器安在抽水马桶上,统计一下有多少的中国人在早晨的卫生间放声高唱的。
唱吧,这是真正的自寻快乐,哪怕昨晚老公逃夜,妻半夜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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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金庸同房
2000年9月23日 天气:晴
昨日由朋友百里相送到了莫干山风景区,意在换一个环境,继续保持良好心态的。
莫干山于我也是旧地重游,同样是十几年前,细想起来那一次是我的浪漫和少年英雄主义式旅游终结的一游,但终是那处处的竹林更关情的。
到了以后才知道,这次去的是莫干湖,而非上次的山顶,相距不远,对我却是新旧之间的。接待的朋友十分盛情,给我安排了观景套房,有弧型大窗的那种,正好面湖临山,画样的风景。主人向我介绍很多名人达官住过这套房,其中有些闻名遐迩的,但当提到金庸先生的大名时,我心—动。
晚饭、聊天、奥运,很平静地上了床,—夜至天明,及至早上捧着肿胀得斗,大的脸准备起床时,有一个;念头忽至脑际,而后便一个人很艰难但其实是很开心地笑了:“我这算与金庸先生同过房了”
同房的概念既确切又暖昧,我忽而觉得住这样的房间该有点什么文字记下来,不管前辈是否有缘看见,我总是表达了那种讨教和致敬的意味。
辛苦地吃完早饭(我现在的每一餐都因喉咙作梗而艰难),我急忙打开电脑,亢写了几个关键词:金庸、日记、武侠、莫于山。我仔细地读它们,想找出它们之间的关联,没想到近牛个小时过去,我依然无力将它们串成项链那种成型的东西,它们还是各管各地在我眼前游动。
忽然明白,这本是几篇的题目,而为文——道,犹如做父亲.难的不是多生几胎,而是在众多的孩儿当中选
太子,选得一个外圆内方的,多余的就要干掉。
忽然又明白,我不是在编教科书,金庸先生倒是报人,政客们什么样的言不及义没见过,至于日记的渎者,知道日记本就是性情文字,不会拿出查字典的心态看的,何必要大珠小珠串好了炒的,炒一盘农家菜吧。
十几年前的莫干山之旅,较之我以前的游历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我和同班的郑维明、蒋水荣君同行,不知何故,我们奢侈地借住了10元钱一晚的客房,在当时在当地,这好像已是将军楼的级别。从那一次的奢侈之后,我对外出住宿的条件一路讲究,最终为我们国家的旅游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那年夏天,我们是带着全套露营的装备,上山的.幻想着至少有几天我们会住在那些竹林里的,或通夜不眠淡点心事,或伴风雨枕蛇而眠,我们有帐篷、塑料布、甚至还有颇专业的那种砍竹子的刀……
但我们没有离开那10元钱—晚的房间,只是在竹林边久久地散步,感受那竹叶间透出的瘴气一般的水雾,感受着自己的衰弱。
郑、蒋两位的详情我不十分清楚,但我的浪漫和英雄之旅:是在这里划上句号的,从此,不论我走多远,都是不需要别人操心的,像个老资格的外勤人员。
如此的一个“胜地”,在我故地重游的时候,却避也避不开地撞上了“侠”的命题,真叫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最近发生在我生命中种种类似的巧合或者是暗合越来越多,绝大部分我没有写在日记中,因为太过私人化了,对此,我的理解是冥冥之中有——个高人或神秘力量在点化我。
我的日记陆续见诸于报章之后,众多热心的读者对此评价不低,更有冠之以“侠” “勇”之类的字样,实令我愧不敢当的,勇字尚可跳一下够着点边角的,而侠之一道,想都没想过的。
今天想了,因为这莫干山和金庸先生的缘故。
“侠”者为何
中国字里面有不少这样的字,像一团浓极了的墨,化开来,是要写一大篇的,而题起字来,却只适合大大的一个,单独地挂上墙的。若要化解开来,写一些诠释的文字,一大篇讲不清一个字是常有的事。
“侠”就是这样的一个字。
我决定不做这样的傻事,在莫干山和金庸先生的面前,我只谈侠给我的一些感受。
从小吃母亲做的菜,母亲为了让我们多吃进去一些,每每找些理论来支持,有均衡说、补充说等等,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国粹的“以形补形”,即我们劝菜时常说的吃啥补啥,猪蹄长脚力,蛇皮助美容,反正也没有人深究,不去想真蛇的花样是没有一家美容院对付得了 以形补形是每个中国人或多或少都信着一点的,这种相信跟个人的学识和经历、见解什么的无关,因为谁都觉得它是一门辅助的学问,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武侠”一道和这种形补理论在中国受到的待遇很有点相似:没有统一和标准的理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知道和了解它的内涵、需要运用时我们都可以拿来,而后……
金庸先生是中国第一个把散落在各地的武侠原料做成满汉全席的,我在这里再次向他的博学和报人的机敏致敬:博学尚可追,而机敏则是天赋一样的有形无迹的,金先生面对全国上下对武侠半懂不通的行家,干脆收起自己的独特见解,做一席满汉全席,让食客们各取所需。
这情形有点像在巴西国当足球教练,全国都是教练级的球迷,搞理论就难了。
金庸先生著作等身的武侠作品中写了不同的侠,真如一席丰富而风格并不单一的大菜,吃客们可各取所需,并且认为这是地道的某某风味,百味中百客,这是金先生的机敏,也是金氏作品风行天下的奥秘。
而中国人对金氏武学的接纳则活脱脱是形补学的翻版了,可谓缺啥取啥,取啥补啥。
中国人惧怕战争却爱好争斗,还有比武侠小说更过瘾的竞技场吗
中国人仇恨世袭的统治者,偏又天性散乱难以聚成合力,于是便有了比一般朝庭更组织严密和无所不能的道门帮派;
中国人痛感文化传播的途径单调,成材的模式的统一和不合理,所以会为一本叫武林秘籍的东西从卷首一直打至书尾;
中国男人对作为性伴侣的女性一直感到单调和乏味;而女人们更有理由对几千年的历史不满,小说中就有了一大群会打架会爱的女人;
朝代更替,但中国人的刑律制度却越发老成,越发地严厉,人们就盼望有这么一个世界杀了人只要擦尽自己的剑尖就行;
还有金钱,中国人其实一直靠天吃饭的,并无多少年头有隔夜粮的,偏武侠世界的人物,用起银子犹如铁锞的,多爽。
有什么没有的有什么补不上的小说家言,自然可以笑而视之,能补最好的。
武侠小说在我生命中地位是很有意思的,我把这一类书是放在很多装帧得一本正经的大书之前的,当我有一段时间需要打发,而又不指望自己在此期间进步或堕落的话,我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武侠小说的。
而那些大书在这一点上就难说了。
最重要的一点:快乐,是读武侠时总会有的,其他的书就难说了。
有幸与金庸先生同房就写出一篇如此不堪的文字,真要命,我现在连恭维人都不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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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
2000年9月24日 天气:多云
很典型的星期天。十几年前同游莫干山的郑维明和蒋水荣与我在此会合了,同学情谊是如今让我们感动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他们两位顺天应时地发福了,携妻带子,惟一不变的是我们的交谈,即使省略了很多,彼此也是会意的。
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妻子孩子们上山去景点了,我和维明在一片竹林下找到了喝茶的地方,平静地聊一些事。
我们聊到了休息这个以往很少触及的话题,因为以往我们从没有为这一点犯过愁,一场牌戏,没有理由地让自己大醉一场,对年轻的躯体都是休息。但当我们的年龄和事业都如球赛渐至中场的时候,我们发现休息竟然变得困难,从心境到效果。
我目前的状态是作不得数的,至多只能算被逼无奈的那一种,而几个月前的我,和放眼望去,我的同伴们都生活在一种难以休息的环境之中。
这与金钱、时间、职务之类的事情无关的,只与心情有关。
关于休息,我看过一篇超短小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很久以前,讲的是日本的故事,没想到于今天的我们已是暗合了。
小说很简单,一家小公司来了个各方面都出众的应聘者,自然很轻松地得到不错的职位。年轻人也没含糊,一个月干下来,轻轻松松地就改变了公司的面貌,业绩大幅提升。小公司的老板乐坏了,他早就想退休享清福了,没料到老天会赐给他这么棒的接班人,他准备找时间跟年轻人谈一下,把公司和女儿都交给他,了却自己的心愿。
正在公司上下一片赞辞,老板越看越欢喜,公司日进斗金的时候,年轻人却突然不辞而别了。小老板深受打击,雇了侦探查个究竟。
结果出来了,年轻人倒不是什么骗子,而是同行业一家大集团的年轻有为的老总,他到小公司呆上一个月是为了打发长假。在驾轻就熟的领域、在竞争一般的小公司,做一个打工者,这样的休息也许真是很有效的。
呜呼,现代人的休息之难于此可见一斑。
休息两个字的写法也是颇有意思的,我且来歪批一阵:
休字为体字少一横,意思怕明显,少干一点活,少劳一点力;息字也浅显,自己的心更需关注,由此,老祖宗们倒是深得此道的:所谓休息者,少支出体力,多关乎自己的内心。
身心两方面同时达到松弛和清新的境界,对一个日出日落依时作息的老农也许是很容易的,但对于一个城里的现代人来说却很难,为了休息,中国人把想像力发挥到极致,我见过半座山都是渡假村的,也去过那种到晚上有四五百家桑拿同时开门的所谓“水城”,数百家发廊沿街排开,好家伙,就是当年清军入关留发不留头的那年代怕也不需要如此的服务规模,但我们从黑乎乎的街上回到家的时候,至多只是身体有点放松的感觉,与心情还差得远呐。
我们要释放自己的心情,真得要去找一家小公司打工吗或者做上一个月的保安什么的
人类的处境真是日见艰难了。
为了吃一顿饭,餐桌所有的食物跑到你面前的路程可能是个惊人的数字:澳洲龙虾、北极贝、南极虾、那三文鱼还不知打那游来的呢,早个几百年,我们就吃门前水田后山北坡的东西;我们造了电梯,也有了攀岩馆;我们坐车出门,回家却在跑步机上折腾;休息本来就是蒙头睡,或是喝自酿的浑酒,嗑邻家的瓜子,现在却有了几百种药物,无数的器械和设备,有了一个庞大的行业,化大量的金钱,需要很多人帮你……
但即使如此,你心中的那团浓雾还是在郁结。
没有休息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危害,这些是不用我说的,更何况我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于休息一道,我是做得很差的,堪做反面教材。
惟一想说的,或者是经历了种种折磨之后,我有资格说的是:“今天的我看不出有什么比休息更重要的事情,因为没一个学校开这门课程,所以,在这方面,我们跟文盲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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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男人
2000年9月25日 天气:雨
还是忽晴忽雨的天,今儿开奥运,不过是下午的事,翻看了几张报纸的体育专版,领会了一下他们别扭的心情,知道明天他们就有话好好说了。
不知怎么的,竟由奥运想到中国的男人,更想到了上海男人,千言万语,且聊着吧,等奥运枪响再改成看吧。
上海男人和上海粮票一样曾经是全国人民的笑柄。
那个年代,粮食凭一张四色套印不准、纸质低劣、内容总是讽刺意味十足的丰收场面的小纸条供应,上海的粮票面值之小既创了全国之最,也让全国人民大笑不已,0.25斤,半两,搓成面团才多大的一个一斤饺子要用上20张上海的妇人想必是细巧的,上海的男人是吃鸟食的吗
上海的男人也不怎么样,企业内迁、上山下乡让他们的风采展示在全国男人面前,于是,带着南蛮音的普通话、种种缺乏丈夫气概的行为、和精细心灵手巧的品质都被归于上海男人。前几年,我到北京在饭局上听到对我的最高评价还是“陆,你一点儿都不像上海人。”
不像,因而可敬、或贵,因而可交,呜呼,上海的男人。
其实,我是那种正宗的上海男人,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上海人中如我能追根溯源某某代甚至有家谱、县志什么为证的并不多,且又一路在上海读书,未曾有哪一个外地女孩想嫁我,在外地经商又不成功,没有人授我荣誉市民—类,看来这辈子做定了上海男人,没机会改,不过也不是想改。
上海男人认真,既然做了,便不能糊涂,有些事想明白了好,看有否需要改进的地方,一并改了,算是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对于上海粮票的嘲笑是容易理解的,现在看来那是一种黑色幽默:当年,无数的中国人对他们的食物仅够维持身体必须的热量,而且像初级的工业产品,傻大黑粗,没有任何情趣和审美价值感到愤怒,但令他们更愤怒的是,中国居然有这样一座城市依然可以优雅地享用粮食,半两粮票的真实含义是:那里可以买到它的计量所决定的精致美食,而且购买是自主的,哪怕一次只买一只,半两。
指责这城市是无用的,这种差异不是通过剥夺形成的,而是那座年轻的城市里的人们聪明地保持了自己的传统。于是人们开始夸张一点,攻及其余。
上海男人的境遇其实和上海粮票是一回事,当政治斗争和历年来的军事行动把男性的阳刚之气发挥到极致之后,我们的社会还来不及进入一种抚慰伤口式的情感回归和战争后必有的反思状态,饥饿又再次向中国人袭来,而迎战饥饿甚至比面对战争更能简化一个人乃至一个社会,我们进入了半军事化状态,并简化了一切多余的思想和行动。
上海男人也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战饥饿,但这座城市所拥有的大量机械和操作者,使得它成为当时执政者的依靠对象,必须有更多的东西生产出来,这使得上海人在那些动荡的年代反而赢得更多的安逸。
再说,这个城市从来不缺安逸的传统和技巧。
上海男人实际上没有参与那席卷全国的半军事化思潮,在精巧的计划安排下,上海人不再饥饿,于是,老一点的上海男人除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开始追求生活的情趣:做家具、养金鱼、自制音箱、泡红茶菌等,年轻一代的上海男人干脆做起了“城市新生代”
的梦想,他们也动手干各种手工,但同时用火钳烫刘海、用缝纫机改标准军服,一直发展到后来被取缔的包脚裤。
当战后人口高峰形成的失业危机来到的时候,上海男人被抽签编号一般整个年级整个班送往农村,在此之前,因为对敌对国家的制空能力感到担忧,很多与军事相关的有一定技术优势的厂都被悄悄迁往山区,与此同行的当然是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亮相的。
应该承认,这反差是巨大的,在上海男人与外地男人之间,在上海男人的旧日生活和新环境之间。
体力上的弱势和生活情趣及技巧方面的优势奇怪地体现于上海男人身上,他们被中国其他地方的男人指责本也是情理之中。
唉,上海的粮票,上海的男人。
作为上海男人,有时我真不知对这段恩怨如何评价,安慰是不难找到的,当年上海的点心是外地人来沪重点采购的东西,而当年的上海男人据我的多方考证也最受集体生活时各地姑娘的青睐,姑娘们骂着、嘲笑着卜海男人的同时,也悄悄地把终生托付了。
知道了肩-上背负的骂名从何而来,缘何而起,稍觉
婚姻之道:难得糊涂心安,也好意思再说点别的什么。
上海男人是怎样产生的就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前面提到过上海是个移民城市,有个两三代的历史就是老资格了,可见上海男人不是遗传密码中有一篇叫“上海风格”的散文,而是后天的训练使然,管你来自哈尔滨还是广州,在上海呆上个十几年,便活脱脱一个上海男人。
大凡一种文化或者小而言之称作“风格”,能够消弥差异,并建立自己的优势地位,一般需要有两个特征:一是多元的内部体系,二是一定的合理性和先进性;前者是上海文化的特征,说上海文化说得很热闹,但你如果深入进去一看,往往大失所望,你看到的只是北京的黄、西安的灰、海南的蓝、以及某某的绿,就是没有所谓上海的颜色,但这种似是而非犹如算命先生的语言,你自己会选择与你相当的那一部分套进去,同时,这种内空状态本就是—种接纳状态,没有人会觉得有被抗拒的感受。
至于所谓的先进性和合理性,我回想了一下我自小受到的训练,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
从小,我就被要求注意周围的环境。
因为,上海人居住的空间是那么的逼仄狭小,你必须在一个只有10个平方米然而是十几家共同做饭洗菜的房间干完你自己的活,同时不影响其他人,更不能踢了别人的热水瓶,拿错了油瓶。我们这一代的上海人在未见得能正确地穿上左右脚的鞋子之前就能分辨邻居家的水壶是什么颜色和形状的。
想一想,如此严格的训练,虽然它的过程不一定伴随什么痛苦,但从上海共用厨房里走出的男人总是最早适应新的环境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从小,我就知道华山决不会只有一条路。
小孩子在一起免不了争吵的,这样的事情在每一座城市,每一个男人身上都发生过。试想1下列两个不同的情景:北京,一个男孩打了败仗哭着回家,街坊的大爷会笑着说:怎么,打不过人家人矮你可以专练那下三路的功夫啊,腿功……上海,同样的情形,那绍兴大爷会说:打不过人家知道打不过,就不要硬来,你就不会动脑筋啊他有什么软档吗
结果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亡海男人练拳的少,热衷于练脑的倒多了;
从小,我就知道要学会独门技艺。
现在在上海买一套若干万的住房可以成为上海人,而在过去漫长的年代里,上海这座城市是以手艺留人的。所以,上海到处都是能工巧匠,我认识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一两样手艺或绝活,随时备用,最有趣的是小时候里弄里搞的那些便民社区活动,我发现小小的一条弄堂里竟能凑起一支豪华的队伍,几乎各工种都有,每个人都可为民服务的。在这样的城市里,男孩们尽管调皮.但十分尊重和注意学习技能,以至日后延伸到学习知识。
小学同班有一个调皮大王,当时觉得恶贯满盈的那一种,且一无所长。但有一次我们游园,我亲眼看见他用弹皮弓包着一颗铁螺母把河里一条跳出水面的鱼射成两截……不是那什么,只是奥运没有弹弓比赛啊。
从小,我就知道,门开着的时候很重要。
共用一个厨房,甚至卫生间,上海人捍卫自己隐私的难度变得很高,也由此产生了—个传统,尽可能地知道别人的隐私同日才尽可能地掩饰这个事实,这叫给别人面子,其实也有捍卫自己面子的意思。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英雄不问出处,即使好汉也不便重提当年勇的,这是上海人的面子观。
艰难的上海人要让家里看上去有值钱货、不能让孩子穿补丁衣服、有好菜的时候早点去厨房,月底没钱厂,可以分批潜伏回家.错过厨房高峰,吃泡饭。
早年上海人的精美生活的本质就是如此,它是上海高超生活艺术的原动力。
从小,我还知道很多,如何做一个上海男人。
今天,上海男人不再受歧视,就像粮票成了收藏品,但我知道国人对上海男人的看法正在转向美国公众看犹太人的那种:尊重,却并不是打心眼里喜欢。佩服,却不想学点什么。
当了30多年的上海男人,因为没有上山下乡的惨痛经历,和外地同胞的交往又多在生意和游历之间,所以心中并无那种大开大合的波澜,但由此而惊问自己:有没有资格写这篇文字
原先计划是步柏杨先生原韵来一篇《丑陋的上海人》的,没想着键盘敲出来的是这样一篇东西,不过,再一细想,竟觉出自己比柏杨先生的宽容了:
一个城市大至一个民族种群的好坏,其实是系于一柱的,好也是斯,丑也是斯,只在乎于分寸之间,过了,即是丑的。上海人的精明、对环境最大限度的利用和索取、不尚勇武而重计谋以及对自己和他人面子的顾及,这哪—条不是好的但若过了份,又有哪一条不让人切齿的有一点需另起一行说明的:我爱上海,下辈子如果有缘,再做一次上海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