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黄土不埋人呢?我有些想不通。父亲来到我所蛰居的城市已经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他呼吸着城里的空气,过惯了城里的生活。偶尔回趟故乡,待不了几日,便风尘仆仆地打道回府,他说上厕所不方便,洗个澡也很困难。
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路途的颠簸劳顿不说,回去了,首先得有房住。老家先前的那幢老式穿坊木楼,由于无人居住且年久失修,在一场雪灾中坍塌殆尽,何况,当年的邻居都先后搬走,昔日的老街早已是断壁残垣。当然,还有接踵而至的吃喝拉撒,这些都是生存的基本问题。每每想起,我便感手足无措。然而,父亲却并不顾及这些,依然在呻吟中一个劲儿地催促。
叶落归根,是父亲渴望回乡的直接原因,他不希望自己这片已经有着八十五年树龄的枯叶飘落于异乡的土地。
其实父亲执意要回故乡,令他牵挂的不仅仅是那方热土,还有睡在那里的爱妻——我的母亲。他要去赶赴一个神圣的约会,他要与母亲同穴共寝。这,想必是他们生前的山盟海誓!
母亲和父亲同庚,属牛,他们自幼一起下河采莲,一起张网捕鱼,一起上山打柴,后来又一起去镇上置房经商。两头“牛”生前虽也抵牾不断,可母亲走后,父亲又长期陷入悲痛之中,经常手捧茶壶对着阳台的天空发愣。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父亲早晨洗脸前,总是用热热的毛巾将嵌有母亲照片的镜框擦拭一遍。母亲的照片放于父亲床后的博古架上,每天,他都匍匐着身躯爬到床上,站起身,仔细擦拭镜框,然后慢慢走下床。春夏秋冬,从未间断。
终于拗不过父亲的执著,托亲戚租了房。车子抵达故乡的当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病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我们兄弟姐妹猜想,也许,父亲还会站立起来,还会回到城里,还会和我们谈笑风生地共进午餐。然而,奇迹没有出现。父亲的饮食一天天的减少,后来,连他最喜欢的葛粉、荞麦糊都喝得非常地艰难。接着,就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说一些令我们摸不着头脑的胡话。继而,器官衰竭,大小便失禁,喉咙呼哧呼哧的像扯动的风箱。
终于,在五十天之后的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父亲离我们而去。
出殡那天,故乡的亲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默默地戴上黑纱,默默地将老人送到那片落满悲情的山坡上。当坟茔高高地隆起,我久久抑郁于内心的沉重与悲痛,顿时被一个叫“故乡”的名词所稀释。我想匍匐在坟茔上高喊一声:“父亲,我已把您交给了母亲,我已把您还给了故乡!”
然而,我没有。我咬着牙,只觉得有股咸咸的东西涌进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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